本文刊发于路透，作者P·J·哈夫斯塔特是常驻美国中西部的记者，报道领域涵盖美国农业、农场经济、大宗商品市场、农地使用、食品生产以及全球供应链。
凯尔·温德兰20年前放弃工程学位，追随父亲的脚步，不只是去种玉米，而是走进了一个充满债务、坚韧和固执信念的世界，希望在爱荷华的土地上谋得发展。
他把自家农场取名为“重振农场”，源于上世纪80年代农场危机中家族几乎失去这块土地的经历。
今年夏天，账单堆积如山，农业经济陷入衰退，他带着一个小组穿越炎热的中西部，巡视田地，评估特朗普政府所称的美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玉米产量。
这场丰收让玉米价格持续处于多年低位。
在卫星和人工智能时代，用手测量玉米棒听起来像是过时的做法。但Pro Farmer农业调查团的年度巡查，像是一场寻找“华盛顿错了”的农村探险，希望疾病或某些未知因素会指向高产预测错误。
Oleg Yunakov, CC BY-SA 4.0 <https://creativecommons.org/licenses/by-sa/4.0>, via Wikimedia Commons
在玉米种植带的各地，特朗普的身影随处可见，他的政策影响着受其影响的粮食市场。
在特朗普解雇政府统计人员的背景下，农民和交易者开始质疑美国农业部数据的质量。农业部的数据一向是市场的支撑，现在这种质疑让这次农作物巡查格外引人关注。在特朗普裁员政策下，超过1.5万名农业部员工，即大约15%的员工，接受了离职补偿金。
农业部一度从官网撤下部分气候数据，推迟发布一份重要的贸易报告，并删除了将特朗普关税与贸易逆差扩大联系的描述。
部门员工暂停研究项目，还不得不更正出口销售公告。更严峻的情况还在后头，联邦政府关门导致农业部大部分数据被冻结或被迫下线。
一名农业部发言人告诉路透社，政府关门前的裁员“并未影响农业部为美国农业提供及时、准确、有用数据的能力”。农业部还表示，正在审查所有非法定调查和报告，“以确保合理使用纳税人的钱，提高效率，消除不必要的负担”。
在夏日酷热中，温德兰脑子里想着要走进玉米地，亲自看看玉米带的庄稼状况。如果长势良好，意味着产量高、价格低，农民将连续第三年面临亏损。
他自己的农场里，堆满了售价低于种植成本的玉米。
但如果实际情况比农业部的预测糟，供应紧张可能会推高价格。
“人们在这片土地上想看到一点希望。”他说。
别无选择，只能押注玉米
随着全球粮食流向的变化，农业行业在贸易政策打击下持续下行，今年农场债务将创历史新高。
相关政策始于特朗普时期，在民主党总统拜登任期内基本维持，之后在特朗普第二任期进一步扩大。
中国通常是美国大豆的最大买家，但今年一粒都没买。而去年中国购买了美国45%的大豆出口量。
预料到问题，许多农民改种更多玉米。他们想赌对墨西哥和加拿大的出口、乙醇生产和牲畜饲料需求，能够支撑住价格。
但这个季节一直气候温和，玉米地长势良好，价格则持续下滑。
农民一贯采用的老办法——通过提高产量来摆脱困境，在地里满是庄稼、债务高企的情况下，根本无济于事。
根据爱荷华州立大学推广服务机构的数据，那些租地种植玉米的爱荷华农民，今年每蒲式耳需要达到4.58美元才能收支平衡。而8月份的平均现货价格是3.89美元。
华尔街和美国农村长期以来都在关注Pro Farmer农业巡查团。这项实地调查涵盖1600多个玉米和大豆田地，由农民、交易者、经纪人以及政府研究人员共同参与，时间选在玉米结果即将揭晓的时候。7月玉米通常开始授粉，决定潜在产量；到了8月，这种预测会变成现实，或彻底落空。
这项巡查的手写统计数据，也填补了政府数据的空白。特朗普第一任期内，农业部进行审计后，停止了8月农作物产量报告中的玉米和大豆田间采样。
如今，农业部依赖卫星图像和农民问卷，这些问卷在7月底和8月初完成。今年只有1.49万名农民参与，较2020年的2.03万人减少近27%。
8月12日，农业部预测玉米产量将达到自1866年以来的最高水平：167亿蒲式耳。这个产量足以装满美国每一个仓库、料仓和储粮间，并还能养活全国牲畜半年的时间。
玉米价格随之下跌。
在社交媒体上，农民纷纷表示，农业部完全忽视了他们家门口那些显而易见的问题，花粉包得太紧的植株、冰雹和大风摧残过的田地。
五天后，温德兰和他的作物巡视小组——包括50多名农民、谷物经纪人和大宗商品交易者，驾着一排装满啤酒的皮卡车队驶入俄亥俄州都柏林。
另一个小组抵达南达科他州。一些农业部职员也加入了巡查，希望亲自看看田地状况。
像温德兰这样的巡视员——今年是他第18次参加，说相信农业部的预测，因为他们认识那些参与数据工作的人员。他们一起在田里踏过脚印，也在停车场喝酒聊天、分享故事。
但他们也表示，自然变化无常。这一周是对的，下一周就可能全错。
这项巡查最初由伊利诺伊州农场协会在上世纪70年代发起，用于评估作物健康状况。后来由新闻和市场机构Pro Farmer扩展到俄亥俄、印第安纳、爱荷华、明尼苏达、南达科他和内布拉斯加州。
在俄亥俄一家酒店的会议室里，前华尔街交易员彼得·迈耶介绍了巡查规则：每隔13英里停车一次，取样30英尺的玉米，计算长度超过四分之一英寸的大豆豆荚。
随机性才是关键。用数百个不完美的样本拼凑出一个数据图景，这不是预测，只是一个快照。
在巡查之外，网络上的愤怒情绪也蔓延到了现实中。金融服务公司StoneX集团的首席经济学家在8月4日发布美国玉米产量预测为163.34亿蒲式耳后，收到了大量网络威胁。
愤怒情绪的背后，隐藏着恐惧。今年农场债务预计将接近6000亿美元，创下历史新高。根据堪萨斯城联邦储备银行和农场贷款机构的说法，随着信贷环境恶化，银行在放贷时更加谨慎，收紧贷款标准。
多位谷物种植者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对于负债沉重的农民来说，这意味着春季种植所需的贷款利率更高，甚至可能被原本的贷款机构拒绝。
当巡查人员穿越中西部时，一些7月底接受农业部问卷调查的农民当时尚未察觉的问题开始显现。南方锈病，一种植物病害，在玉米叶片上形成斑点，病斑有的像沥青一样黑，有的像辣椒粉一样鲜红。孢子粘在衬衫和棒球帽上。
尽管如此，玉米产量依然庞大。巡视员拍摄的饱满玉米棒和密集行距的照片在网上广泛传播。农民们开始变得焦躁，网络上的语气也从焦虑转向嘲讽。
某天下午，爱荷华的养牛户迈克·贝尔多，身高近两米、性格开朗，驾驶他那辆黄色皮卡车驶入一条田间小道采样。
一名附近农舍的男子把他堵住，指责他擅自闯入。
贝尔多解释说自己是巡查团的一员，递上一顶帽子，想缓和气氛。但那名男子愤怒地驾车离开了。
过剩的代价
大型农业企业有财力购买高价的私营数据分析服务，但美国及全球很多农民仍依赖政府数据来指导种植和销售决策。
但从事这项工作的人员正在减少。截至5月，美国农业部国家农业统计局约三分之一的员工——243人——通过政府的激励计划离职。经济研究局则流失了78名员工，占比约27%。
而这还发生在政府关门之前。根据农业部的预算中断计划，在本月政府关闭时，农业部约8.59万名员工中，预计有一半将被迫休假。
经济研究局有94%的员工被迫停工，国家农业统计局则达91%。最终会裁掉多少岗位，目前尚不明确。
农业部的数据和研究能影响大宗商品市场，左右作物价值，触发算法交易。交易者表示，真正重要的不是数据精度，而是持续性：数据是否与市场预期一致。
这也是为什么5月农业部推迟发布季度贸易展望，并删除了有关特朗普关税导致农产品贸易逆差扩大的分析时，引发市场警觉。
报告最终发布时，只剩下数据表格，分析内容不见了。
随后，错误频发。7月，农业部宣布向中国出售13.5万吨玉米，之后更正为出口韩国。9月，又宣布中国从当年收成中购买了6.8万吨大豆，实际上交易发生在1月。
有些数据永久消失。
农业部取消了用于设定H-2A外籍劳工工资的农业劳动力调查，以及长期用于衡量饥饿状况的家庭食品安全调查。其他因政府预算原因被暂停的报告，如7月的《牛只报告》，后来又被恢复。
8月22日，Pro Farmer在分析数据后公布自己的估算：162.04亿蒲式耳，为历年巡查中最高，但低于农业部更高的预测值。
网上，巡视员遭到分析师批评，认为他们屈服于农民压力故意调低预测，同时又被农民指责估算过高。
Pro Farmer经济学家莱恩·阿克雷表示：“我们对这季庄稼的看法没有变，数据本身就是答案。”
三周后，农业部利用农民提交的农业保险数据更新了玉米预测。数据显示，美国农民今年种植玉米的面积为大萧条以来最多，甚至超出先前估计。
农业部预测美国农民的确将生产出创纪录的玉米产量，并将2025年美国玉米产量预测上调至168.14亿蒲式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