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作者艾萨克·乔提纳与麻省理工教授黄亚生讨论了在面对特朗普贸易战的时候，习近平和中共的想法和选择。
Dong Fang, Public domain, via Wikimedia Commons
特朗普上台时威胁要对中国商品加征关税，但很少有人预料到他会将关税提高到目前的水平。四月初，他对来自中国的进口商品加征至少54%的关税；不到两周后，他又将税率提高到超过100%。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领导的政府随后采取反制措施，对美国商品征收类似的关税。
尽管特朗普反复表示部分商品如智能手机和电脑可能会豁免关税，但市场一直对他的行动作出负面反应。自年初以来，经济学家也大幅上调了经济衰退的风险。没有人确切知道特朗普下一步会做什么，也不清楚这些关税是长期政策还是谈判策略。
但这种不确定性，不仅让全球企业感到不安，也引发了一个问题：中国在中期和长期可能会如何回应美国的举动。
我最近通过电话采访了黄亚生，他是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的中国问题专家。以下是经过整理后的对话内容。
我们谈到了关税如何为习近平改革中国经济提供机会，关税战可能的发展走向，以及为何令人失望的经济增长数据并未削弱中国共产党对权力的控制。
你认为，习近平和中国共产党在面对特朗普政府的关税问题时，他们的核心目标是什么？他们希望达成什么？
我认为很清楚，他们不希望发生贸易战。中国经济正在困难中挣扎，出口是少数表现较好的领域之一。去年，中国有近1万亿美元的贸易顺差。房地产行业表现不好。科技行业虽然表现不错，但对国内生产总值的增长贡献其实有限。所以这完全是一场由美国发起，而非中国发起的贸易战。
我不认为他们想要让步。那会让中国领导层显得很软弱。而且，我认为他们并不信任特朗普政府。即使这一次做出让步，他们也不相信这些让步会被维持。因此，他们有多个理由不愿在需要重大让步的前提下迅速达成协议。
即使他们不想对特朗普政府做出重大让步，你认为他们是否认为中美之间的经济关系在中期内必须有所改变？这种改变对中国意味着什么？
从更长远的角度来看，他们最认真对待的问题其实是技术。贸易对国内生产总值增长很重要，但从他们的角度来看，美国掌握着中国国家安全和经济增长所需要的关键技术，这才是更长期的问题。
我并不同意这个看法，但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自2018年，也就是特朗普发起第一次关税战以来，他们大力推进技术自给自足，并且在这方面取得了不少成就。但这种转向技术自给自足也让中国更容易受到贸易冲击和外部经济波动的影响。这就是他们面临的两难：一方面，他们降低了对美国技术的依赖，但另一方面，他们并没有实质性降低对外部经济的依赖。
为什么实现更多自给自足反而会让中国更容易受到贸易冲击？
我说的自给自足是指技术上的。技术非常昂贵，需要大量的前期投资，而回报往往是未来的、不确定的。至今并没有证据表明中国在技术领域的大量投资带来了实质性的经济收益。看国内生产总值的数据就很清楚，他们在技术上取得的成就，并没有让GDP增长率上升，反而下降了。
最直接的经济表现就是生产率实际上在放缓。从短期来看，你需要拉动GDP增长，也需要创造就业岗位。
而这些方面——生产率、GDP、就业——都依赖出口的强劲表现。因为房地产一度占中国经济的近30%，现在正处于困境。新冠疫情后，消费者信心依然低迷。失业问题也很突出。出口是目前表现最好的行业之一。而现在他们又遭遇了这一轮贸易冲击。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妥协，因为这场博弈实质上是政治问题，而不是经济问题。
你说的技术具体是指哪些？
电动车、风力涡轮机、其他能源转型行业，还有最近的人工智能。如果你看看这些中国在崛起领先的能源转型领域，存在产能严重过剩的问题，也就是说，国内市场的需求不足以消化现有的产能。
当供需之间存在缺口时，这个缺口就必须由国外市场来吸收。这就是为什么欧盟对中国商品进入他们市场感到担忧的原因。美国一向对中国产品出口感到担忧。甚至其他发展中国家也担心中国商品涌入他们的市场。
所以，从本质上来说，中国在技术上的成功并不是在于创造了新的需求，而是在于创造了新的供给。而供需之间的差距，迫使中国经济比原本更加依赖外部市场。
你提到你不同意中国共产党关于需要实现独立的观点。你具体不同意什么？为什么？
对于像中国这样体量的经济体来说，提高效率的最关键因素是资本配置的效率，而不是增加技术。我并不是说技术对生产率没有好处，而是相对于资本效率而言，技术的重要性要小得多。
问题在于，过去十年，中国的国有部门角色不断扩大，而国有部门的效率不如私营部门。他们在产出方面投入了大量资本，而且使用的资本明显多于私营企业，却没有创造相应的就业机会。这就是差距所在。巨大的资本投入没有带来生产率的提高、就业增长，或者让中国人民增加收入的机会。
那另一种选择是什么？
关键在于，中国真正能保护自己不受特朗普再干四年政策波动、保护主义影响的方法，是扩大国内市场，挖掘其潜力。中国私人消费占GDP的比重只有39%。美国是大约70%，印度也超过60%。中国消费比重这么低，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是储蓄率太高。储蓄率高，是因为中国家庭对未来的养老金、医疗、养老负担感到担忧，政府提供的社会保障不足。中国政府在技术、基础设施、城市建设方面投入巨大，但在人本投入、社会保障和养老金方面的投资相对较少。结果就是，家庭只能自己靠储蓄来应对未来的负担。
第二个原因，我认为其实更重要，是人均收入的增长速度相比GDP增长来说很低。你在《纽约客》工作，我在麻省理工学院教书，我们关心的是自己的工资，而不是GDP数字。中国GDP增长很快，但对14亿人来说，平均个人收入增长其实相当有限。如果你看中国GDP中劳动收入的占比，在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属于偏低的。因此综合这些因素，中国消费占比才会这么低。
所以我认为，中国应该真正关注这个问题，而不是继续依赖当前的产能过剩模式。
那你认为特朗普的政策，会如何影响中国的这些优先事项？或者加速中国作出改变的步伐？
我确实认为这是一个分水岭时刻。出口和国内市场之间的关系在于，出口，特别是面向发达国家的出口，是国内消费的替代品。换句话说，是外国消费。当你国内消费水平不高，却拥有强大的生产能力时，就只能靠外国消费来填补缺口。
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外国消费不可能像以前一样高。即使和特朗普政府解决了贸易战问题，关税也不太可能回到之前的低水平。所以，这种依赖外国消费的模式已经不再可行。这迫使中国领导层必须从经济角度认真看待国内市场的潜力，并希望他们的注意力能由此转移过来。
但问题在于，真正扩大国内市场的潜力，意味着他们要放弃一部分权力，而不是继续加强。当前的模式符合政府的权力逻辑：产业政策、产业园区、城市规划、大规模基建——这些都依赖政府权力。
但提升国内消费需要的是社会保障和社会福利，而这也意味着他们要放弃部分控制权。这正是他们面临的困境。我认为特朗普发动的贸易战，以前从未这样逼迫他们正面面对这个问题。
放弃一部分权力，是因为这将带来更消费导向的社会？
没错。中国有五亿到六亿农村人口，他们获得的社会保障和社会权益远不如城市人口。这就是所谓的户口制度。我认为国家应该立即让城乡居民享有同等的社会保障。但这意味着政府必须像改变，把钱投入到农村家庭，比如教育、医疗等支出。
而这也意味着政府用于产业政策的资金就会减少。这种权衡其实非常直接：他们现在之所以能在产业方面大规模投资，是因为他们在社会责任上的投入较少。
所以说，中国共产党现在获得了一个进行早就该进行的改革的机会。但我猜你认为，他们之所以一直没动，是因为这会带来政治上的削弱。而现在他们面临的选择，是要么进行改革，要么继续承受来自特朗普政府的经济压力。你觉得这是准确的吗？
对，这种说法很准确。但如果让我下注，我还是认为他们倾向于维持当前的模式。他们不信任特朗普，也不相信他的关税是可信的。我得说，我也同意他们的看法。他们认为特朗普最终会让步。如果特朗普会让步，那他们宁愿坚持当前模式，也就是大量投资、大量生产，然后依靠出口市场。
我认为这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选项。
我们来说说你说的“关税不可信”。你的意思是，即使有这些关税，中国仍能找到很多办法来绕过它们？还是说像上周债市抛售那样的现象说明，特朗普没有足够的政治资本把这件事推进到底，而中国共产党拥有更强的政治资源、可以承受更久的痛苦，所以可以等到特朗普做出让步？
我认为第二个说法更贴切。简单说，特朗普所面临的压力点是习近平没有的。我说的是美国债市和消费者情绪的问题，还有潜在的政治反弹，对特朗普和共和党的反弹。习近平很清楚特朗普正在承受怎样的压力。
这也说明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特朗普的策略多么愚蠢。所谓“解放日”加征的关税，对美国经济造成了实质性伤害。经济衰退的可能性上升，人们对衰退的担忧加剧，市场一片混乱。这样一来，特朗普的谈判筹码反而变弱了。
至于你提到的第一个因素，我认为这次的影响在减弱。2018年第一次关税战时，中国商品可以转到越南、东南亚这些国家，再转出口到美国，这些国家等于是“替代出口平台”。如果你看东盟和中国的贸易差额，自2018年以来几乎完全同步。也就是说，越南的贸易顺差，其实是中国贸易顺差的转移。
但我相信这次特朗普的团队会集中精力堵住这个漏洞。我无法想象他们会在和越南谈判时，只降低对越南的关税，却不要求越南也调整对中国产品的关税。这必须成为未来中美—越南谈判中的一揽子问题。
习近平会不会担心，如果他赌错了，结果真的进入全球衰退，中国的出口受到重创，中国经济变得非常糟糕，共产党的统治会受到威胁？
我认为我们离“崩溃局面”还很远。看看新冠封控——整整两年时间，中国经济被严重打击。2022年底确实有抗议，但政权依然挺了过来。简单来说，中国经济自2018年以来明显放缓，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种放缓或新冠封锁带来的经济损失，在政治层面上真正削弱了政权。
我相信他们的判断是，这场贸易战很快可以解决，因为对美国来说现在这种局面根本无法持续。所以他们的计算是：我要揭穿你的虚张声势。
为什么中国经济放缓和新冠封控并没有更大程度地削弱中共的政治地位？我知道这不是民主制度，但他们能扛住这些冲击，这件事本来就那么明显吗？
这并不明显。而且答案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是专制”。如果你研究一下历史上专制政权如何崩溃的规律，不光是在中国，在其他国家也一样，通常是在高层出现分裂时崩溃的。而这正是中国目前没有的。
毛时代也没有。你看大跃进时期，几千万人饿死，毛泽东照样稳坐政权。
我认为，高层没有分裂是中国政治体系能承受如此巨大经济冲击的根本原因。但也要注意，一旦毛去世，政治不稳定马上就开始了。所以这种稳定性，是和领袖本人，准确地说，是和领袖的“在位时长”绑定的，并不是和制度本身绑定。
所以我不会说专制一定稳定。我会说，一个有着强势领导人的制度通常稳定，但稳定性只存在于这个领导人还在位的时候。
现在，中国最高层之间看不到任何明显的分歧，一点都没有。
